帝堯一聽,知道洪崖仙人之言應驗,慌忙召集群臣商議。
群臣道:「既然洪崖仙人之言應驗,當然請老將出力。」老將羿道:「如何出力?」眾人道:「老將最擅長的是射,當然是射下來。況且某等久聞老將有神弓神箭,能射天上星辰,那麼太陽亦當然可射了。」羿道:「從前老夫偶然射箭玩玩,心想射天上星辰,於是練了張神弓、幾枝神箭,後來果然給老夫射落一顆大星,但是從此亦沒有射過,因為此等事是只可偶然的,現在再射起來,不知道靈驗與否,這是一層。還有一層,太陽與別種星辰不同,是人民之主,哪裏可射呢?」眾人道:「這個不妨。天無二日,民無二主。現在竟有四個太陽,足見有三個是妖星,和人間僭亂的偽主一樣,有甚麼不可射呢?」羿道:「僭亂之主易分,三個妖星和真正的太陽難分,萬一誤射了真正的太陽,將如之何?」眾人道:「不妨射射看。射得下的,總是妖星,真正太陽一定射不落的。」羿聽了,還是躊躇。和仲道:「老將平日是極肯見義勇為的。現在大難臨頭,何以忽然推諉起來?況且洪崖仙人有言,非老將不能救此災難,所以老將只要出手,是一定成功的。」老將羿不等他說完,便連聲道:「射射射!」立刻跑到家中,將那一張神弓、幾支神箭取了跑出來。帝堯和群臣當然一齊跟了他走,便是百姓知道這個風聲,亦一齊轟動跟了走,足足有十幾萬人之多。一則看看新奇之事,二則保祐他立刻射著,但是人愈多,挨擠愈熱,沿路中喝,或昏暈而跌倒的,不計其數,其餘的亦汗出如蒸,氣喘如牛。
到了一個廣場,是老將平日閱軍、校射的地方。老將羿停住了,向天一望,只見四個太陽參差不齊,有的在東,有的在西,有的在南,有的在北,不知道哪三個是妖星。但是四個太陽一看,兩隻眼睛先昏花了,便放弓說道:「不行不行!光太厲害。」羲叔道:「既然到此,不妨試試。」羿聽丁,勉強拈弓搭箭,胡亂的向空射去。哪知等了許久,毫無影響。大家看了,一齊失望,紛紛散去,羿更是垂頭喪氣。逢蒙在旁冷笑道:「世界哪有此事!我早疑心,射落星辰之事是假的,不過說大話,哧哧人吧。只要看他剛才的推三阻四,就可知道他心虛膽怯,恐怕顯出真情的苦處了。不然,假使他做得到,我又何嘗做不到呢?」
不言逢蒙在旁譏誚他的老師,且說帝堯見羿一射不中,憂心如焚,一路回宮,一路暗想:「除此之外,更有何法呢?」
忽見赤將子輿趕上來,說道:「前日洪崖仙人說,要請帝先齋戒,虔誠的禱祀天地祖宗,帝忘記了這句話嗎?怎樣今朝立刻就射起來呢?要知道,雖然老將有神箭,還須憑仗聖主的精誠。」帝堯一聽,恍然大悟,慌忙的沐浴齋戒起來;又預備祭禱天地祖宗,須三日方能完畢。哪知這三日之中,更不得了!立夏這一日,太陽出了六個。次日,出了八個。第三日,太陽竟出了十個。每日一對一對的增加,熱得來真是不可言喻,總之比火燒還要酷烈。所有樹木無不枯焦,禾苗、花草等類更不必說了。房屋梁柱不但裂縫,並且出火自焚,草蓋之屋更燒盡了,河川中之水亦漸漸乾涸殆盡,人民無處可避,每日死者,就近計算,總在幾千以上。大家都說,世界末日到了,因此發狂,全家自殺的都有。前幾日還是哭聲震野,後來反肅靜無聲,大家都坐以待斃。四面一望,但見屍橫遍地,屍氣燻天,因為沒有人肯再去收拾掩埋了。這時地也裂了,石也焦了,金類都熔了,景象淒慘,真是空前之浩劫。獨有那帝堯,仍是日夜稽首於天地宗廟之中,所幸尚未熱壞。到得第三日,群臣中已多半病不能興,赤將子輿向帝堯道:「帝的精誠想來已上達於天了。現在大勢日急,到得明日,不知道又是如何情形,請帝率同老將,趕快射吧,不必滿足三日了。「
帝堯聽了,極以為然,忙飭人去召羿。哪知羿自從前日射太陽不中之後,非常懊喪;又兼聽了逢蒙譏誚的話,尤其忿不可言。這兩日亦在家中,聚起全副精神,練那十幾支箭。聞帝宣召,立刻攜了弓箭,來到帝處。帝堯就和他徒步行於十個烈日之中,再來到廣場。帝堯先捧了羿的弓箭,仰著天祝告一番,再遞給羿,然後跪下,求皇天默佑。那老將羿亦使起平生的本領,架上神箭,滿扯著神弓。這時正是巳正以後,十個太陽,漸漸行近中天,羿的箭就直向天空射去。說也奇怪,不到片時,只見天空一個極大的火球直向東方掉了下來,火燄熊熊,倏忽不見。但見無數鳥羽似的東西,飄飄揚揚,四散飛開,想來是太陽裏面的三足鳥了。老將羿看見一箭已經射著,精神陡增,亦不暇管它是甚麼東西,更竭盡平生之力,一箭一箭,覷著天空射去。一連又射了八箭,箭箭不虛,八個太陽一個一個掉下來,都墜落在東方山後。那鳥羽似的東西尤其飛揚,滿山滿谷,天氣頓然清涼。觀看的人,無不大呼稱慶,都說:「這種災異,固然是萬古無兩的。這種神射,亦真是萬古無兩的。」
大家一路歡呼,一路來扶帝堯起來,又來向老將羿稱謝道賀。
且說帝堯既遭十日並出之災,又遭地震、火山之患,休息撫綏,喘息方定,哪知禍事又到了。一日,忽報孟門山大水沖發,滔滔不斷,將人民房屋田畜等,沖沒了不少。帝堯大驚!暗想:「這時並非夏秋,何來蛟水?」忙命大司農、羲叔等前往查看。
那孟門山在平陽之西,相距不過二百里。大司農等一路走去,只見路上已有水流,愈走愈西,那水流愈大。到得山下一看,只見那山上的水,竟同瀑布一般滾滾而下,四散分流。大司農至此,知道決不是蛟水了,遂和羲叔商量,到山頂上去察看。但是水勢甚大,不能上去,後來從別處山上繞道過去,千辛萬苦竟達到目的。
只見山的北面,竟化為一個大湖,愈向北方,湖面愈大,竟有汪洋千里,一望無際的情形。大司農道:「那面我記得是陽紆大澤,不要是大澤的水漲溢嗎?」羲叔道:「陽紆大澤,離此地至少有七八百里,就使漲溢,亦何至於如此之大。」兩人議論了一會,不得要領,趕快下山,星夜回到平陽,告知帝堯。帝堯聽了,亦無法可施,只得向大司農說道:「既然如此,亦只能盡人事,趕快叫附近的百姓,遷徙開去,一面修築堤防,將這股水驅向下流低窪之地,如此而已。」大司農聽了,就出去布置。哪知過了幾日,雍州地方的奏報到,說道:「梁山之上,大水沖下,淹沒民田,傷害人畜不少,現在還是滾滾不住的在那裏流。按著情形看起來,與孟門山之水,正是相類。孟門山在東,梁山在西,想來這股水是兩面分流的。」帝堯與群臣至此,更覺無法可施。過了一年,水勢有增無減,那汾水下流逼近山海一帶,早已漲溢得不可收拾。
且說帝堯自從連遭水患之後,憂心愈深,把這個君主大位,看得來愈加可怕,急求從速脫卸。一日,忽然想起許由。上次他不是說,到沛澤去相訪的嗎?要讓這個天下,還是讓給他。
想罷之後,主意決定,即將政治仍交大司農等代理,即日命駕,往訪許由。一徑往沛澤而來,果然見到許由。帝堯對於他恭敬得很,執弟子之禮,北面而朝之。說道:「弟子這幾年,連遭災患,百姓塗炭,想來總是德薄能鮮之故。弟子當初即位的時候,曾經發願,暫時忝攝大寶,過一過渡,必定要訪天下之聖賢,將這天下讓給他。現在弟子細想,並世聖賢無過於老師。願將這天下讓與老師,請老師慨然擔任以救萬民,不勝幸甚。」哪知許由聽了,竟決絕的不答應。帝堯不便再說。哪知到了次日,帝堯再訪許由,許由竟不知到了何處去了。帝堯沒法,只得仍回平陽而來。
一日,走到太行山邊,忽見樹林之中站著一個怪人,遍體生毛,長約七寸,彷彿如猿猴一般,不覺詫異之至,不知道他是人非人,即忙叫侍衛去探問。過了片時,侍衛就偕了那人同來。那人一見帝堯,就說道:「我是槐山人,名叫倔儉,你看了我的形狀奇怪,所以來問我嗎?」帝堯道:「不錯。汝既然是人,何以會得如此?朕想來決不是生而如此的,其中必有原故,請你說來。」偓佺道:「我從前遇著蚩尤氏之亂,家破人亡,逃到深山之內。那時獨自一人,飲食無著,飢餓不過,恰好山中松樹甚多,累累的都是松子,我就權且拿來充飢,渴了之後就以溪水作飲料。不知不覺約過了一年,那身上就長出細毛來了。遇著隆冬大寒,有毛遮身亦不覺冷,而且身輕如燕,攀到樹上去,亦不用費力,一聳就能上去,至於下來,更不費事,便是從西樹到東樹,中間相隔數十丈,亦可以一聳而過。
走路亦非常之快,假使有一匹駿馬在這裏飛馳,我亦可能趕它得上。因此原故,所以我亦不問外面蚩尤的亂事平不平,就安心一意的,一個人住在這深山之中。好在我家屬,都已因亂喪亡,心中一無繫戀,落得一個人自由自在。我自從入山之後,多年以來,到今朝才第一次見人呢。我正要請問你們,現在蚩尤氏兄弟怎樣了?炎帝榆罔還存在嗎?從前彷彿記得有一個諸侯,姓公孫,名軒轅的,起來和蚩尤氏相抗,大家很盼望他打勝,哪知仍舊敵不過蚩尤氏,退到泰山之下去,以後不知如何?諸位如果知道,可以告訴我,使我心中多年的記念,亦可以得到一個結束。「
帝堯等聽了,無不大驚,便將蚩尤如何失敗,黃帝如何成功,以及如何傳位少吳、顓頊、帝嚳、帝摯,一直到自己的歷史,大略向偓佺說了一遍。偓佺道:「原來你就是公孫軒轅的玄孫,並且是當今的天子,我真失敬了。不過我還要問一句,現在離蚩尤作亂的時候,大約有多少年?」帝堯道:「大約總在六百年以上。」倔儉詫異道:「已經有這許多年嗎?那麼我差不多將近七百歲了。」說到此處,忽而停住,接著又嘆口氣說道:「回想我當時的妻孥親戚朋友,就使不死於蚩尤之亂,到現在亦恐已屍骨無存。我此刻還能活著,真是服食松子的好處呢。我已六百多年不見生人,今朝偶然到了山外來,不想恰恰遇見天子,這個真所謂天假之緣,三生有幸了。但是我是一個深山野人,無物可以貢獻,只有這松子,吃了可以長生,我且拿些來伸伸敬意,請天子在此略等一等。」帝堯正要止住他,哪知偓佺旋轉身來,其行如飛,倏忽之間,早已不知所在。隔了片時,即已轉來,手中拿著兩包松子,將一包獻與帝堯,說道:「請天子賞收,祝天子將來的壽,比我還要長。」又將一包送與各侍衛,說道:「請諸位亦嘗嘗,這個效驗甚大呢。」
大家正要謝他,只聽他說聲再會,與帝堯等拱一拱手,立刻又如飛而去。眾人看了,都覺得他的態度兀突,甚為詫異。後來有幾個相信他的人,依法服食松子,果然都活到二三百歲。獨有帝堯,心裏想想,現在天下百姓之事,尚且治不了,哪有工夫去求長生,且待將來付託有人,再服食松子不遲。因此一來,這一大包松子就擱起了,始終沒有吃。到得後來,亦忘記了,這是甚可惜的。
且說帝堯回到平陽,早有大司農等前來迎接。帝堯問起別後之事,大司徒奏道:「起身之後二日,近畿忽發現一隻異獸,其形如羊,青色而一角,與那一對麒麟同住在一起,甚為相得。
經虞人來通報後,臣等往觀,亦不知道它的名字。後來請教赤將子輿,他說這獸名叫神羊,一名獬豸,喜食薦草,夏處水澤之旁,冬處松柏之下。它的天性,能夠辨邪正,知曲直。假使遇到疑難之獄訟,是非曲直,一時不能辨別,只要將它牽來,他看見那理曲而有罪的人,一定就用角去觸他。當初黃帝時候,有個神人,牽此神羊,來送黃帝,黃帝就用它幫辦審判之事。赤將子輿是見慣的,所以知之甚悉,果然如此,那真是個神獸了。」
帝堯聽到此處,忽然想起皋陶,現在差不多已有二十歲左右,聽見說他在那裏學習法律,甚有進步,此刻朝廷正缺乏決獄人材,何妨叫他來試試看。如果有才,就叫他主持刑事,豈不是好。主意決定,於是一面叫大司農將那獬豸牽來觀看,一面就飭人到曲阜去宣召皋陶。過了一會,獬豸牽到。其時天色將晚,帝堯已退朝回宮,虞人就將獬豸牽到宮中。那正妃散宜氏及宮人等,聽說有這種神獸,都來觀看。散宜氏愈看愈愛,就和帝堯說要將它養在宮中。帝堯對於這種異物,本來不以為意,既然散宜氏愛它,也就答應了。自此以後,一直到皋陶做士師以前,這只獬豸總是養在宮中。
一日,皋陶到了,帝堯大喜,即刻召見。但見他長身馬喙,面如削瓜,長成得一表非凡,就要問他說話。哪知皋陶行過禮之後,用手將他的口指指,口不能言,原來已變成啞子了。帝堯大驚,便問他:「何以會啞呢?」那皋陶早有預備,從懷中取出一張寫好的字來,呈與帝堯。帝堯一看,只見上面細述病原,原來是前年秋間,扶始忽然得病,皋陶晝夜服侍,憂危之至,而且伺候湯藥,積勞太過到得扶始死了,他又哀傷過度,放聲一哭,昏暈過去。及至醒後,就不能說話,變成廢疾,這是他致病之原由。帝堯看完就問道:「汝此病總請醫生治過?」皋陶點點頭。帝堯道:「想來曲阜地方,沒有好的醫生,所以治不好。朕叫巫咸來為汝醫治。」說著,就叫人去宣召巫咸。
少頃巫咸來到,細細診視一番說道:「這個病是憂急傷心,觸動喉間聲帶所致,不是藥石所能奏效。但將來遇有機會,也許能夠痊癒,不過亦防得常常要發。」帝堯道:「此刻沒有方法治嗎?」巫咸道:「此刻真沒方法。」帝堯聽了,嘆息不已,暗想:「天既然生了這樣一個有用的人,又給他生了這種廢疾,真是不可解。或者是要將他的材料老一老,再為人用,亦未可知。」當下對著啞子,無話可說。過了兩日,賜了他些醫藥之資,就叫人遣送他回去,按下不表。
一日,帝堯軫念民生,親自到孟門山和山海一帶,巡視一週。只見那水勢真是漲溢得非凡,所有民居、田畝都浸在大水之中。當地的居民雖則有官府救濟,另外分田授屋,尚不至有盪析離居之苦。但是長此下去,低窪之地,在在堪虞,終有不得了之勢。想到此際,不免憂從中來,正不知道何年何月方可安枕。忽然想到洪崖仙人的話,只有西王母能救這個災患,不過要在數十年之後。這卻如何是好?
後來一想,西王母住在玉山和崑崙山,老將羿是曾經到過的,何妨去求求他,請他就來救呢。西王母是神仙,總有慈悲之心,只要誠心去求,或者可以早些挽回劫運,亦未可知。就使求而無效,或者並走不到,那亦是天命使然,人事總應該盡的。想到此處,主意已定,回到平陽,就叫大司農和司衡羿前來,先向大司農說道:「前此洪崖仙人說,大水之災,非西王母不能救,西王母所居仙山,去此甚遠。朕本擬親自往求,奈為國事所羈。汝乃朕之胞兄,王室懿親,就命汝代表朕躬前往誠求。務懇西王母大發慈悲,即速設法,弭此臣災,拯救萬民,汝其往哉!」又向司衡羿說道:「老將是三朝元老,國之重臣。況兼前此曾經到過仙山見過西王母,路途既熟,又和西王母相識,朕擬叫汝做一個副使,陪著大司農前往懇求。不過老將年紀太高,自從射下十日之後,聞得常有疾病,不知還肯為國家為萬民再吃一番辛苦否?」
老將羿道:「為國為民,況兼帝命,老臣雖死不辭。」帝堯聽他說出一個死字,心中大以為不祥,便想不叫他去,就說道:「老將究竟年高,老者不以筋力為禮,何況登山臨水,走萬里之遙呢!剛才朕失於計算,朕之過也。現在只要老將將那往玉山及崑崙山的路程,細細告訴大司農就是了。朕不派副使,亦使得。」
哪知羿只是要去,說道:「區區玉山、崑崙山,萬里之路,何足為奇。老臣當日不知道走過幾回。今日雖多了幾歲年紀,亦不算得甚麼。帝已經派了老臣做副使,忽然又不要老臣去,無非是憐惜老臣,恐怕老臣途中或有不測。但是,就使中途疾病死亡,亦是老臣命該如此,決不怨帝,請帝仍準本意,派老臣作副使吧。」帝堯聽他愈說愈不祥,心中後悔不迭,但已無可如何,只得派他作副使。老將大喜,稱謝而退。
且說帝堯因此事關係重大,大司農等動身的前幾日,他自己先齋戒沐浴起來,虔誠的禱祭天地祖宗。到出行的這一日,又親自冠冕,送他們出城。到得他們臨別的時候,又和他們二人再拜稽首,嚇得二人手無所措,說道:「自古至今,沒有以君拜臣的道理。」帝堯道:「朕非拜汝等,是拜西王母。朕不能親拜西王母,所以將這個大禮,寄在汝等身上。汝等見到西王母后,稽首再拜,就和朕親拜一樣了。」二人別後,一路讚歎帝堯的虔誠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