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遂將這兩層問題問之左右之人。哪知左右之人都回說不知道。後來又問之外朝之眾臣,眾臣亦都回說不知道。
帝堯不覺疑惑起來,想了一想,便叫幾個親信的人到郊外地方去打聽:「究竟天下治了沒有?億兆百姓願戴我不願?」哪知去了轉來,仍舊回覆說一個「不知道。」帝堯聽了,更自詫異,越發疑心。後來想了一個主意,說道:「還不如我自己去打聽吧。」說著,便換了一身普通百姓的衣服,走出宮門。叫左右之人不必跟隨,獨自一人,漸漸走到康衢大路。只聽見許多兒童在那裏唱歌,唱的四句,叫做:天生蒸民,莫匪爾極。不識不知,順帝之則。
帝堯聽了這個歌詞,大有道理,就走過去問那些兒童道:「你這個歌詞,唱得很好,是哪個教你的?」兒童道:「我是聽來的。」帝堯道:「從哪裏聽來的?」兒童道:「從大夫那裏聽來的。」帝堯道:「大夫住在哪裏?」兒童遙指道:「就在前面那所屋子裏。」帝堯聽了,起身就向那屋子行去。
忽見轉彎地方有一群人圍住在一處,不知何事,不免也擠進去看。哪知裏面卻是一個老人,鬚眉皓白,坐在地上,手中拿著一根槌棒,不住的擊那土壤,彷彿如孩子在那裏遊戲一般。
帝堯正自不解,忽聽見人群中有一個說道:「現在的時世真太平呀!你看,大家除出工作之外,都是熙熙攘攘,一無事情,一無憂慮。這個八十歲的老翁都可以在這裏優遊自得。帝的恩德真廣大呀!」哪知擊壤的老人聽了這句話,忽然的大聲說道:「甚麼帝恩帝德!甚麼廣大不廣大!你聽我道來。」隨即一手擊壤,一面口中唱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何有於我哉!
這個歌唱完之後,把帝堯的意興掃了一半。原來帝堯見有人稱讚他恩德廣大,以為這是百姓願意推戴的表示了。哪知擊壤老人卻說「帝力何有於我」,豈不是明明不承認嗎!想到此際,亦無心再聽下去,急忙走開,再去找那個大夫。
那大夫是個宮裏之官,向來見過帝堯,是認識帝堯的。忽見帝堯駕臨,不覺出於意外。又見帝堯穿了這種服式,並左右之人不帶一個,尤其詫異,慌忙迎接施禮。帝堯亦不及告訴他原委,就將剛才聽見的那個兒歌問他道:「這歌是否汝作了教他們的?」那大夫道:「不是。這是古詩。」帝堯聽了,更加失望,心中暗想:「不但百姓沒有推戴我的表示,就是做大夫的亦沒有代君主宣傳德意的意思,那還有甚麼話可說呢?」當下別了大夫,急急還宮,倒反把那個大夫弄得來滿腹狐疑,莫名其妙。
且說帝堯還宮之後,把剛才經過情形仔細一想,覺得:「天下似乎已治,似乎未治。百姓推戴我的,似乎亦有;那不願推戴我的,亦似乎不少。這個問題,很難解決。」後來再一想:「不如去問老師吧。」
次日,遂命駕往王屋山而來。到了尹壽家中,只見座中先有一個老者,清臞瘦削,道貌岸然。帝堯不認識他是甚麼人,先向尹壽施禮。尹壽忙指著那人向帝堯介紹道:「這位就是某從前所說的子州支父先生。」帝堯大喜,即忙上前施禮,說道:「某自聞尹老師之言,曾經親自到府造訪,又著人探聽,都不曾遇到。今日有緣,竟獲叩見,幸甚!幸甚!老師之友,亦即某之師也,敢以弟子之禮相見。」說著,拜了下去。子州支父慌忙謙遜,已來不及了,只能還禮。禮畢,又謙遜一番,方才坐下。尹壽便問帝堯道:「帝今日輕車簡從,辱臨舍下,必有見教之事?」帝堯便將從前一切情形,述了一遍。
尹壽未及開言,子州支父說道:「這個真所謂至德之君,至治之世呀!」帝堯道:「老師何以如此說?」子州支父道:「一個人終身在天之下,地之上,哪一個不受天地的恩德?哪一件事不受天地的恩德?然而哪一個是知道切實感謝天地的?我們做事,但求有濟,何用赫赫之名?那求赫赫之名的人,功一定要自我成,事一定要自我做,並且一定要有形跡可表現。
這種所謂卑鄙的淺人,帝難道要想學他嗎?」帝堯聽了,雖則仍舊謙虛,不敢自信,但亦不能不佩服他的卓識。又談了一回政治,覺得他頗有以天下為己任的口吻,與其他隱士不同,於是就要將天下讓給他。
子州支父聽了,笑道:「叫我做天子亦可以,但我奔走天下多年,受了勞苦,適有一種幽憂之疾。這次歸來,原想自己先治病的,實在沒有工夫來治天下,請帝原諒吧。」帝堯還要再讓,尹壽道:「不用說了,他是一定不肯受的。做了帝者之師,豈不是比做帝者還要尊貴嗎?」帝堯只得罷休。後來師生三人又續談了數日,帝堯方告辭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