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康一大早就來到大夫休息室,從護士站把一大摞病歷抱過來仔細地看。這是小康醫科大學的最後一個學年--臨床實習期,明年夏天即可畢業。雖然是女孩子,但小康熱愛外科專業,她已決定留在這家醫院的普外科做住院醫。
小康一本一本地翻看病歷,她要在八點鐘關主任查房前做到對每個病人的情況瞭如指掌,在主任詢問時可以對答如流。終於看到最後一本病歷,小康不禁皺了皺眉。這是昨晚新入院的一位病人,護士給安排到三房三床。當時她的帶教老師崔大夫急著去會女朋友,把病人扔給了她,小康獨自一人去查房。一進門,小康嚇了一跳。病人半躺半坐在靠窗的床上,當時天還沒有黑,落日的餘輝洒得一室紅豔,而病人的那張臉卻晦暗如黑夜,頭髮乾枯稀少,凌亂似秋草,眼神呆滯,視人如無物。一種強烈的無望的感覺從病人身上瀰漫開來,小康幾乎要窒息。一個和她年齡相仿的青年男子站在床前,看見小康進來,急忙過來輕聲說:「大夫,我們可不可以出去談一下。」
站在走廊裏,小康問:「甚麼事?」青年顯得十分憔悴,嘆了口氣,「大夫,我媽精神不太好,能不能今晚讓她先好好睡一覺,明天再問她話?剛才護士已經替她量過血壓和體溫了,她以前的病歷也拿過來了,在護士那兒。」小康看著青年乞求的眼神,點了點頭。
拿起那最後一本病歷,小康打開鐵夾。「趙桂容,女,48歲。1996年初因上腹部疼痛、黃疸、食慾不振、消瘦、乏力半年來我院檢查,B超及CT顯示胰腺佔位性病變,入住我院普外科。後經細胞學檢查確診為胰頭導管細胞癌中晚期。1996年2月3日行切除手術。術中見腫瘤與下腔靜脈粘連,強行摘除有導致血管破裂及癌細胞轉移之高危性,故只行膽總管與十二指腸吻合術以解除黃疸。術後化療,於1996年3月出院。出院後,患者自行中藥治療,無好轉。1996年10月12日因腹水再來我院門診,建議住院治療。門診處XXX。」
小康眼前浮現出那張晦暗無光的臉,48歲,跟自己的母親一樣大,而人與人的際遇又是多麼的不同。小康從書包裏取出教科書,翻到胰腺癌一節:「胰腺癌是消化系統最惡性腫瘤……預後不良,死亡率幾達100%。」
八點鐘,主任開始查房。小康詳細地介紹每個病人的最新情況,連化驗結果都一清二楚,崔大夫只偶爾補充幾句。關主任非常滿意。查到三房三床時,小康剛起了個頭:「病人於昨晚因腹水入院……」關主任打斷她:「這個病人我認識,胰頭癌,幾個月前我和史大夫、喬大夫、崔大夫一塊做的手術。」他轉向病人:「趙桂容,感覺怎麼樣?還記得我嗎?」病人嘴角勉強扯起一個笑容,「關大夫,您好。我覺得胸悶,喘不上氣。」「放心,我們馬上給你處理。」他回過頭:「崔大夫,待會兒領小康做個腹腔穿刺,放放水,讓病人呼吸順暢點兒,同時給檢驗科查一下有沒有癌細胞。」
出門時,小康回頭瞥了一眼,看見趙桂容扯著病號服的衣角擦眼睛。小康心下一陣黯然。
一星期後。
小康推著無菌車去護士站,在走廊裏碰見趙桂容的兒子,拿著個提兜,正往病房走。見了小康,他迎上去,「康大夫,我媽的化驗結果怎麼樣?」小康猶豫了一下,「腹水裏發現癌細胞,腫瘤已經擴散。」她抬起頭想安慰一下青年人,卻意外地發現青年的眼裏流露出一絲喜悅。小康十分不快:真沒良心,媽都要死了,居然還高興。青年似有覺察,他舉起提兜在小康面前晃了晃,聲音裏有掩飾不住的興奮:「康大夫,我媽可能有救。你有沒有聽說過法輪功?」「沒有,聽起來像是某種氣功。」「對。我以前好像有點印象,但也沒往心裏去。昨天碰到一個好久不見的中學同學,他看我苦著個臉,就問我有甚麼愁事。我說了我媽的情況,他一拍大腿,嚷嚷說,碰著我算你小子運氣,我大爺肺癌被醫院判了死刑,可你猜怎麼著,老頭兒不跟誰學的,煉了法輪功了,喂,聽過法輪功沒有,可真神了,老頭兒不僅沒死,現在愣比我還精神,整個兒倆人兒!我一聽,趕緊拉著他去見他大爺,談了一下午,老人家說有本書還有教功錄像帶,不過他手裏只有一套,不外借,我就滿城裏轉悠,哪家書店都脫銷,這不,好不容易才弄來。」小康撇了撇嘴,「你真信哪?要真那麼靈,醫院裏就不用死人了。」青年臉一紅,「康大夫,你也明白,我媽反正是沒救,死馬權當活馬醫,這也算做子女的一點孝心吧。」
小康到護士站取了十個空玻璃瓶、穿刺針及消毒用品,放在無菌車上,推去三號病房。上禮拜已經給趙桂容放過一次腹水,現在肚子又脹那麼大了。進了病房,小康看見青年正激動地跟他媽在談話,一本深藍色封面的書靜靜地躺在趙桂容枕邊。小康俯下身,柔聲說:「趙桂容,現在要給你做穿刺,你先上趟廁所好嗎。」「康大夫,麻煩你了。」趙桂容歉意地苦笑,示意兒子扶她起來。青年和一旁的護士半拖半抱地把趙桂容弄到廁所裏,其實趙桂容久病在床,骨瘦如柴,並沒甚麼份量,但那一大肚子水可不輕。回來後,青年跟小康告別,「康大夫,我媽麻煩你了,我還得去上班。」「走吧,這兒也沒你甚麼事。」
溫熱的液體呈細線狀流到瓶中。每個瓶子可裝五百毫升,一次腹水能放五千毫升,耗時需兩個鐘頭。小康不時抬頭觀察趙桂容有甚麼反應,每次都看不到臉,只見那蒼穹般蔚藍的書皮,趙桂容正聚精會神地看書,每隔幾分鐘翻一頁。小康微笑,今天可真安靜,不像上次,一會兒哼嘰,一會兒嘆氣,還以為放水太快,出了甚麼生理反應。閒著無事,小康仔細地看了看那本書,多麼深遠的藍色啊,好像無窮無盡,正中一個金色的輪子,含有佛家的卍字符和道家的陰陽魚,書名是《轉法輪》。
出病房時,小康習慣性地回頭瞥一眼,趙桂容仍然在讀書,自始至終沒有變過姿勢。
當晚,小康跟著崔大夫值夜班。十二點時,崔大夫讓小康去看一下病房,如沒甚麼事,就回休息室睡覺。小康遛了一圈,每間房都黑了燈,病人已經入睡。經過患者休息室時,小康忽然發現門底露出一絲光亮。誰這麼沒記性,開了燈就不知道關。小康咕噥著,推開房門。燈光下,一個瘦小的女人正在看書,聽到門響,趕緊站了起來。「趙桂容!」「康大夫。」兩人幾乎同時出聲,一個近乎大喊,一個平靜如水。趙桂容尷尬地笑了笑,「對不起,我馬上回去睡覺。」小康有幾秒鐘說不出話,使勁咽了口唾沫,「趙桂容,誰攙你進來的?」「沒誰,我因為想看書,病房又關了燈,我就想找個有亮的地方,這不就到這兒來了。」小康側了側身體,「你是說,你一個人走到這兒的。」「是啊。」小康讓出房門,「你現在給我走回去瞧瞧。」趙桂容抱著書,一步一步走出去,不很快,但也沒甚麼障礙。她回頭看看小康,小康說:「行了,你去睡吧。」
小康幾乎是跑回大夫休息室,「崔大夫,崔大夫,你說怪不怪,趙桂容從進來就沒自己下過床,上廁所都是人抱著,今晚倒好,自個兒跑出去看書了。」崔大夫勉強撐開眼皮,「小康,饒了你老師吧,有話明天再講。剛放完水,當然身體輕了,別甚麼都大驚小怪的。」
三天後。
因為回學校準備一項考試,小康有兩三天沒去住院處。今天照例早早到了外科。剛坐下來要查病歷,身後門一響,有人進來,「康大夫,找您說個事行嗎?」小康回頭,看著那人,楞了半天沒反應過來。「康大夫,我是趙桂容呀。」小康仔細地辨認了一下,沒錯,的確是趙桂容,但眼前的這個趙桂容,雙眼發亮,臉泛微紅,雖然隱隱的一層青黃還未完全退去,但和三天前的晦暗無神簡直霄壤之別,不是親眼見到,打死也不相信。「趙桂容,你吃了幾根長白山千年人參?」趙桂容笑了,「康大夫,別開玩笑了。我知道變化很大,同室的病友都嘖嘖稱奇,這也是我來找您的原因。您知道為甚麼嗎,法輪功實在是太好了。康大夫,您別介意,我不是說你們不行,好些病是沒法治,跟大夫水平沒關係,這您也知道。我今天找您呢,是我看完法輪功的書了,但動作還不會,休息室有個錄像機,可我不會用,麻煩您能不能幫我擺弄一下。」
小康倚著門邊看趙桂容學功。錄像帶裏教功的是一位中年人,一身金黃色衣服,慈眉善目,和藹可親。小康和父親的關係一直不好,吵吵鬧鬧十幾年,儘管媽媽對女兒很呵護,但小康總覺得生活中缺少一份關愛。見到電視上這位中年男子,不知怎麼,小康莫名其妙地有一種流淚的衝動。
一個月後。
小康到放射科取了趙桂容的CT照片和診斷報告書回外科。她耳邊仍舊響著放射科主任的聲音:「嘖嘖,太不可思議了。小康,你確定沒有搞錯病人?哪,這是她十個月前和一個月前的照片,腫瘤明顯增大,與周圍組織黏連加重,並有腹水。再看看剛拍的照片,腫瘤不見了!腹水消失了!你要是不給我看以前的片子,我不會認為她是個病人。」小康由衷地為趙桂容高興。整個科都目睹了這一巨變,但無法相信,一定要拍片子來證實。
推開休息室的門,小康唬了一跳,黑鴉鴉人頭攢動,所有普外科的大夫、護士都坐在裏面。小康將片子遞過去,關主任看過後沒說話,傳給史大夫,史大夫看過後,遞給喬大夫……過了半晌,關主任開口:「小康,去把趙桂容叫進來。」
趙桂容站在門口,人胖了許多,紅光滿面,頭髮黑亮,要不是穿著病號服,冷不丁一瞅,還以為是哪片街道的婦女幹部。關主任胖胖的手指敲打著桌面,思索良久,說:「趙桂容,你明天出院吧。」「謝謝關大夫。」「不用謝我,慚愧得很,我們沒有做任何事,要謝就謝你煉的法輪功。說實話,作為在醫療幹線上工作了一輩子的老醫生,我不願意承認這一點,但我尊重事實。你的病例,是醫學史上的一個奇蹟。祝你好運!」
2000年春,普外科住院處。
小康坐在休息室裏寫病歷,滿室陽光,正如她的心情。這是小康住院醫的第三年,到了秋天,她就要帶一批學弟學妹實習了。時間跑得真快,白駒過隙,轉瞬即逝。
「康大夫,急診室轉來個新病人,放加護病房了。」護士在門外喊。「知道了。」
走到加護病房門口,小康看見病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急診室的張大夫和護士正安裝呼吸機和心電儀,掛點滴。一位男青年站在病床前,小康咦了一聲,好熟悉的身影。那青年轉過頭,眼睛紅紅的,「康大夫,你好。」小康萬分詫異,「怎麼,你媽趙桂容又進來了?不是早就好了嗎?」一旁的張大夫插話:「心臟病發作。」小康給氣樂了,「開甚麼玩笑,心臟病送普外?」
張大夫把小康拉到門外,小聲說:「小康,你不知道。病人是昨兒下午她兒子抬過來的,倆警察陪著。一過來就沒血壓了,人事不知,我撩開衣服查體,渾身淤紫,一看就是打的,下手賊狠。我衝那倆警察說,誰把人揍這樣,抓著沒有?倆傢伙變顏變色的,說誰打她了,明明是心臟病發作,快點兒開個診斷書。我說你們誰啊?他們特橫,指著病人說,她可是煉法輪功的,你小子放聰明點,我們可是奉命行事,你敢反政府?
「我一聽是法輪功,知道麻煩大了,就說我不敢做主,你找我們主任吧。倆傢伙真去了,一會兒主任過來,無奈地衝我點點頭,我就只好開了個心臟病發作的證明書,倆傢伙這才走了。他們一走,我一瞅,急診室的病人家屬都在那兒小聲嘀咕。法輪功好壞咱不講了,好好的人往死裏揍,還逼著我睜眼兒說瞎話,讓那倆小子吆五喝六的,哥們兒臉丟大了。」張大夫遞給小康一本病歷,「病人情況都在上面了,搶救了一宿,也就這樣了,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小康站在病床前,趙桂容面如白紙,髮際尚存留紫紅色凝血塊。病房裏一片寂靜,只有呼吸機隔幾秒響一下。
良久,小康問:「你媽媽為甚麼被打成這樣?」青年嘶啞著嗓子,開始敘述:「康大夫,您是見證人,當年要不是法輪功,我媽就完了。我們家以前天天以淚洗面,日子都過不下去了,從沒想到媽竟有康復的一天,法輪功救了她,也救了我們全家。出院後,她天天去公園和其他功友一塊煉功,回家有時間就看書,身體一直特好。」
青年頓了一下,「我想您也知道後來發生了甚麼。」
小康眼中閃過一絲烏雲,點點頭。青年接著說:「去年七月份以後就不讓煉了,還把法輪功定為X教,我媽想不通,說這麼好的功法,教人真善忍,做好人,返本歸真,怎麼會有錯,一定是政府受了矇蔽,就和幾個功友去國務院信訪辦,結果剛到那兒就被抓起來,轉到我們區公安局。公安局給我們家捎信兒,說要用錢贖。我們交了五千塊,才把我媽放了。回來後,派出所看得很緊,不讓動。後來陸陸續續聽說好多上訪的都被抓了,我媽知道這條路是行不通了。過了一陣子,聽說煉法輪功的都去天安門了,天天有,不斷,我媽就動了心。前幾天,趁誰都沒注意,跑出去了。」
「我們找不到媽,就知道她肯定去了天安門,去天安門分局一查,說已經轉到區公安局了。我們又跑過去,回答說人是在這,但不能放,上頭有命令,不寫保證書不能出去。我們只好回家。昨天,來人通知我們拿五千塊去領人,只要放人,錢不錢的我們都不在乎。誰知到那兒一看,媽已經沒氣兒了。爸當場就癱在地上,倆警察跟著我把媽送到醫院。臨走前,一個好心的小警察趁人不注意,塞給我一團紙,說他們讓你媽寫保證書不煉功,你媽總是搖頭,最後寫了這個,他們一看,氣壞了,就往死裏打,我偷偷從垃圾箱裏把這張紙撿出來,恐怕這就是你媽最後的遺言了。」
青年從兜裏取出一張揉皺後又展平折好的紙,遞給小康。小康慢慢地打開。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父母給了我生命,養育了我。在年近半百的時候,不幸得了癌症,死亡一天天走近,生活暗無天日。在這時,是法輪大法給了我第二次生命,也讓我明白了人生的真正意義。真理的門在我面前一道道打開,我的生命充滿了喜悅和希望。
「做好人沒有錯,真善忍沒有錯!為了法輪大法的清白,我可以放棄我的一切,甚至我的生命!將來的人看到這段歷史時,會為我們流淚,為我們驕傲。」
一星期後。
又是小康的夜班。十二點鐘,小康照例巡視一圈。經過加護病房時,從敞開的門內,她看見趙桂容靜靜地躺在床上,整整一個禮拜,趙桂容一直沒有醒來。
凌晨時,小康做了一個夢。夢中,趙桂容穿著一身不知甚麼質料的衣裳,飄飄的,面容年輕姣好,彷彿十七八歲的模樣。她衝小康微微地笑,然後揮了揮手,輕輕地飛起來飄走了。天空中落下無數朵蓮花。小康一驚,醒了過來,夢中的景象歷歷在目,似乎就發生在眼前。
小康呆了幾秒鐘,忽有所悟,她跳起來跑到加護病房。心電儀屏幕上是一條直線。小康將呼吸器從趙桂容臉上拿開,她看到的是一張平靜安詳的臉,眉目舒展,嘴角隱隱一抹笑意,在朦朧的燈光下散發著無比聖潔的光芒。
對著朝陽,小康端詳自己的手,一雙多麼靈巧的治病救人的手。然而對於趙桂容,三年前,她既不能用雙手去挽回她的生命,三年後,又眼睜睜地瞅著這個生命從指縫中滑過。小康的心底升起深深的無助。而趙桂容,三年前,面對死亡,她是那樣的恐懼與無奈,三年後,卻是如此從容與安詳。是甚麼給了她力量?生命,到底是怎麼回事?望著蔚藍的天空,她的眼前漸漸出現一本藍色的書。
小康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她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思索的結果以及可能做出的決定將會給她的未來帶來無比巨大的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