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天性至孝,侍奉母親崔氏,其母篤信佛法,王維受其母影響,「與弟縉齊名,資孝友……兄弟皆篤志奉佛」(《新唐書》)。他的善念逐漸使他走上了修佛的道路,清心寡慾,過著亦仕亦隱的生活,每天退朝回府,便焚香靜坐,屏除妄念,誦讀佛經。以修心向善、寧靜淡遠的超然心境,感受到生命的「真意」和世界的神妙,聆聽到天籟之音。因其在詩書畫樂等方面均有較高成就,被蘇軾稱讚為「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
王維留下許多千古名詩和傳世名畫。他把詩畫藝術融為一體,把「詩境」帶入畫境,使畫意更為充實、雋永;把「畫境」融入「詩境」,使詩意更為形像、精妙。無論是雄奇壯觀的「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景象,還是細緻入微的「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的恬靜與流韻,他都能營造意與景的空靈秀美。其作品體現最為顯著的就是一個「境」字,被譽為「意趣幽玄、妙在文字之外」。
他隱居山水之間修身養性,更使他愉悅的是,山中有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如裴迪、崔興宗、儲光羲、盧像、張湮等。他在《山中與裴秀才書》、《燕子龕禪師》和《遊悟真寺》等詩中描述了與友人在一起的種種場景:或吟詩唱和、作畫撫琴;或共泛輕舟賞清風明月;或攀至山頂一覽眾山小,賞奇峰雲霧、聽山泉叮咚;或與仙人下棋,與樵夫攀談,與飛鳥嬉戲。春賞山花爛漫,夏飲清泉甘露,秋聞長空雁啼,冬至雪中觀竹。他尋道訪道,寫下了「與我同心人,樂道安貧者」(《過李揖宅》),「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桃源行》)。
人們稱王維「詩中有畫」,而且是「有聲畫」,讀其詩就彷彿一幅幅圖畫呈現在眼前。其詩清逸脫俗,達到了澄澈之境,如他在《青溪》中寫道:「言入黃花川,每逐青溪水……我心素已閒,清川澹如此」。詩人筆下的青溪,既寧靜,又活潑,既幽深,又素淨,從其不斷流動的韻致中,呈現出不同天然景致的畫面,表現出其鮮明個性和盎然生意。青溪為甚麼能這樣吸引人呢?是因為詩人於山林溪壑中寄託了自己的心志、不與世俗合流,青溪在這裏是詩人心境的寫照──就像清澈溪水般澄淨、安然,心境、物境在這裏已融合為一了。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是一種「空」「靜」之美。但他詩中講求的「空」並不是無有的「空」,而是有生命力的「空」,使人在寧靜而充滿生機的山水中,感受到自然造物的生生不息。詩人在審美上以虛靜為懷,以靜心而達到徹悟佛理及人生要義,心中充滿光明,包含萬有,以這種心境去觀察景物,景物亦呈現「虛靜」和「空明」。如他在《積雨輞川莊作》中寫的:「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白鷺飛行,黃鸝鳴囀,詩人置身於這世外桃源般的輞川山莊隱居修行,感到無窮的樂趣,而這是在這山中「習靜」、「清齋」的結果。
其詩經常出現空山、空林、空翠……等意象,描繪出一種蘊涵自然界萬籟之聲的生機景象:「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鹿柴》),以動襯靜,空谷傳音,愈見其空;人語過後,愈添空靜。「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山中》),細緻描繪出人在山色濃翠欲滴的山路上行走時那種微妙的濕衣之感。「清川興悠悠,空林對偃蹇」(《戲贈張五弟湮》),縱使世事紛紜,然懷一顆清靜之心即可於清幽之境中自在遨遊。「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山居秋暝》),新雨滌去山中塵埃而癒益清明,拋棄物慾紛擾洗盡心境方顯澄淨廣闊。
「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鳥鳴澗》)讀其詩使人宛若身臨其境,彷彿聽到了「靜」的聲音,聞到桂花的芳香,由於太靜了,甚至於月光可以驚起山鳥。「秋天萬里淨,日暮澄江空。清夜何悠悠,扣舷明月中。」(《送綦毋校書棄官還江東》)綦毋潛辭官歸隱,王維賦此詩相送,烘托出友人在悠悠清夜、皎皎月光之下駕一葉扁舟,扣舷而歌,蕩漾在如煙似霧的江波中,其心境如澄江般潔淨,不同流俗。
其詩有時像一幅典型的水墨淡彩畫,如:「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郡邑浮前浦,波瀾動遠空。」(《漢江臨泛》)江流無盡,好像流出了天地之外,遠山濛濛,時隱時現,以郡邑浮沉極寫水勢的浩渺,表現出「前浦」波瀾壯闊、浩渺連天的風貌。其詩有時又像一幅典型的工筆重彩畫,如:「桃紅復含宿雨,柳綠更帶朝煙。花落家童未掃,鶯啼山客猶眠。」(《田園樂》)詩中用「紅」、「綠」顏色著色,雨後的桃花格外芬芳,碧綠的柳絲籠罩在一片若有若無的水煙之中,使人看到輞川的陽春美景,聞花香鳥語,感受到辛勤勞作的淳樸村民濃郁的生活氣息。
其詩除了具有一種平和之美外,還有一種韻外之致。「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終南別業》),走到水的盡頭而坐看行雲變幻,柳暗花明,見妙境之無窮。「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送樟州李使君》),無論一山一石、一花一木、一蟲一鳥,都與其心境契合。古詩中白雲常被引用為隱逸、仙家之意象,司空圖《詩品》中用「白雲」喻「超詣」的神韻,說「如將白雲,清風與歸」,王維在詩中取意象最多的是雲,如:「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不知香積寺,數里入雲峰」「白雲回望合,青靄入看無」。
王維的「畫中有詩」。山水畫家講究因心造境,心中要容納天地萬物,才能做到吞吐自如、來去無阻,將大自然中的一山一水,選擷其內美神韻,將其昇華為一種境界、氣象、格調。王維說:「胸次灑脫,中無障礙,如冰壺澄澈……故落筆無塵俗之氣。」
其畫論倡導清幽絕俗的意境。他在《山水訣》中說:「凡畫山水,意在筆先」、「夫畫道之中,水墨為上,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他以素樸清新的畫面意趣,以水墨渲淡的寫意畫風,被後世稱「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唐朝名畫錄》稱其「書畫特臻其妙,筆蹤措思,參於造化」。他常選擇諸如「山川秀逸」、「寒山古寺」、「溪澗飛瀑」、「煙霞深處」等意象,表達出一種像有限而意無邊的藝術效果。他畫水墨也畫青綠山水,其水墨畫特徵「草本敷榮,不待鉛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風不待五色而萃。」
他在輞川清源寺裏作《輞川圖》,共繪輞川二十景,畫面群山環抱、古樹參天、亭台樓榭、偶有舟楫過往,可謂幽靜之至,卻富有生機,給人精神上的陶冶和身心上的審美愉悅。朱景玄評其「山谷鬱鬱盤盤,雲水飛動,意出塵外」。使人聯想到其詩「高館臨澄陂,曠然盪心目。淡盪動雲天,玲瓏映墟曲」。
其畫《山陰圖》畫中意象簡單明瞭:在平坦山丘上,幾棵古槐稀落其間,兩人對座相談,一人隔溪獨望前山風景,後倚幾枝古松,清曠高遠。樹石用中鋒,墨色平淡,重視轉折頓筆,山石綠色渲染由淡到無,遠處山林雲煙飄渺。使人自然想起他的詩意:「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不知棟裏雲,去作人間雨」。
其畫《江山雪霽圖》,天高淡遠,含萬千氣象於幽深靜穆之中。畫中繪雪山綿綿,重巒疊嶂,古樹佇立於山間坡上,樹梢、山頂覆蓋著皚皚白雪,小徑之中有行旅人迎寒冒雪經過,構成一幅山巒素裹,疏木多姿,溪水純淨的圖景。雪原、屋舍、行人、孤舟等布局隨意而不亂章法,意境深遠寧謐,體現了其明心見性的修養,也為欣賞者創造了廣袤的意象空間。
歷代文人雅士愛竹。竹有凌霜傲雪、經冬不凋,「虛心」、「正直」和「有節」等品格。王維畫竹氣韻生動,形神兼具,蘇軾稱其壁畫雪竹「門前兩叢竹,雪節貫霜根」。畫與詩的交融,在王維《竹裏館》這首詩裏結合臻於完美:「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幽篁(幽深的竹林)、深林、明月,和前景中獨坐、彈琴長歌的詩人自己,渾然一體,詩人聽竹蕭蕭,感竹清韻,胸無塵滓。沒有刻意寄寓,而意韻深長。
王維在《山水訣》中寫道:「或咫尺之圖,寫百千里之景。東西南北,宛而目前。春夏秋冬,生於筆下。」使人於有限畫中獲無限之境,感受無窮的言外之意、味外之旨。史載他作畫不拘泥具體物像,畫物不問四時,曾把芭蕉與寒梅畫在一起於雪景中,「畫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蓮花同畫一景」,宋代沈括謂之「此乃得心應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其下筆有神,「氣韻高清」的美學意境,同樣成為一種典型的盛唐之音。
他寫了「北窗桃李下,閒坐但焚香」「迢遞嵩高下,歸來且閉關」,修煉使他「靜則生慧」,體物精細,狀寫傳神,以致達到了「眼空今無染,心空安可迷。」(《青龍寺曇壁上人兄院集》)他在《偶然作六首》中寫道:「宿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不能捨余習,偶被世人知。」他看到了自己宿世的因果,自己多世轉生都是文人,而前世是個畫家,以前多世的這些習慣沒有改掉,這一世偶然的又被世人發現了。以坦然平和的態度表現出其對世事人生的感悟,不在乎世間的虛名,走返本歸真之路。
他明瞭人世間的一切都是有因緣關係的和善惡有報的道理,「多敦厲朋友奉佛修心之旨」(《舊唐書》),勸勉親朋好友要信奉佛法,修持心性,慈悲心志,切不可執著名利,否則自招災禍。其詩畫的意境無不是其高尚而祥和心境的自然流露,自然能夠打動人心,從其作品中人們可以看到其純淨的心態和向道的精神,追求天人合一、物我相融的境界,追求美好和光明。